『创伤的内在世界』第五章 荣格的其他贡献 1
心理治疗不是为了减轻痛苦,而是为了修复人与现实的关系。
本章我们将转而谈论其他的荣格理论学家,其中每一位都试图以分析心理学的角度,来对善恶兼具的原魔加以解释说明。我们所谈到的这几位理论家所代表的,仅不过是许许多多曾经试图处理早期创伤及其防御、有所贡献的人士当中的一小部分,而我仅聚焦于曾经以某种方法将我们的核心概念加以扩大的人士。所谓我们的核心概念,即自我照护系统及主导其运作的矛盾自性人物。
荣格的追随者中,最具创意的人士之一当属艾瑞旭•诺伊曼(Erich Neumann)。诺伊曼将正常的母婴情境描述为“二元整体”(dual unity),将儿童的第一年岁月描述为“后子宫胚胎阶段”,在这个阶段,儿童是以全然神秘参与的方式,在精神上包含于母亲之内,而尚未以独立的个体“存在”(1976)。在这个阶段,荣格称为自性的较高层级中心与人格整体性存在于两处——孩子的身体与母亲身上。在与现实的接触逐渐增多后,存在于母亲身上的自性逐渐“迁徙”至孩子身上,终止了部分与母亲的神秘参与,并且建立自我-自性轴,以作为儿童心灵中的内在极性(interior polarity),藉此保障自我的正常成长。诺伊曼指出,成功的原初关系(primal relationship)以及稳当建立的自我-自性轴,是无论宗教性或非宗教性的所有狂喜出神经验的基础,在这样的经验中,圣秘性得以消融自我界线(ego boundaries),自我于是接受自己的主导地位暂时中止,并且暂时回归自性,任自性将之纳入其中。
假使原初关系遭到创伤的中断,圣秘性会发生负面的汇聚,汇聚成恐怖母神(the Terrible Mother),导致负面化的苦恼自我(distress ego)形成,背负痛苦或末日的印记。受干扰的原初关系有个核心特色,即初始的罪疚感。不被关爱的孩子感觉自己不正常、有病、“患了痲疯病”且“受到谴责”。与这个“又坏又肮脏”的孩子搭档的,是个阳刚的邪魔灵体(父系衔尾环蛇),它代表狂暴的超我,如今这个超我与自性混淆了,自性持续攻击着“坏”孩子,这孩子始终没能达到超我的要求。
诺伊曼在描述中,自始至终都觉知到一件事,即所有儿童都存在于一种“神话统觉”(mythological apperception)的层次,这使原初关系遭到的创伤性破裂有了完全神话性的面向,而这个面向是无法以指意的语言(denotative language)来充分理解的。诺伊写道,原初关系中的大母神形象(theGreat Mother figure):是个命运女神,她根据她的喜恶来决定生与死、正向发展或负向发展,此外,她的态度便是最高判决,因此她的玩忽职守就相等于孩子这方无以名之的罪恶。
母亲的“玩忽职守”导致自我-自性轴的发展发生缺陷,并且相对应地导致形成负面的自性形象(Self-figure),也就是恐怖母神意象。
诺伊曼并不是主张负面的自性形象具有防御功能,而是想象防御机转位于自我之中。换句话说,他的理论中并不存在“原始防御”这东西,仅有原始的负面形象,这形象衍生自与真实母亲之间受干扰的原初关系,真实母亲如今让位给了善良母神(the Good Mother)或恐怖母神的幻想意象。
率先提出原型防御概念的是史坦(Leopold Steun,1967)。他用身体的免疫系统做模拟,来支持自己的论点,主张“自体……是个‘原型的共联体’(commonwealth of archetypes).在一个〔比自我〕基本得多的层次上执行防御动作。”史坦提出一个迷人的观点,认为启动了原型防御机转的人身上所存在的极端负面性及自我毁灭性,可能可以解调为原初自性将部分自我误认为是外来入侵者而展开攻击。他指出,正常的免疫反应有赖身体的免疫系统精确辨识出非我元素,向那些元素展开攻击并加以歼灭。史坦主张,同样地,对心灵而言,为了维护自性,人格的一部分被误认为非我元素,并且遭到攻击,导致心灵发生某种自体免疫疾病(AIDS),因而自我毁灭。心身自性(psychosomatic Self)何以会攻击自己的一部分,史坦未加详述,仅表示,自性“免疫系统”的正常功能有赖婴儿的原型期待与环境“相符合”。当创伤发生时,“符合性”遭到毁灭,导致婴儿的自体“免疫不全”。
麦可•佛登在他的经典论文《自性的防御》(Defences of the Self,Michael Fordham,1974)中,探讨了史坦免疫系统模拟的部分临床意义。在佛登更早的作品中,他提出防御早于自我发展的假说,他曾与早期婴儿自闭症个案工作,这类病症会以自我封闭及全面的退缩,来“防卫”难以承受的有害刺激(如母亲但愿孩子死掉的愿望)对主体造成灾难性的影响。纵使在生命最初的日子,亦即在婴儿的自我巩固之前,这个现象也会发生。这个临床事实似乎意味着自性的原型防御必须藉由将婴儿与生活完全切断关系,来保护受创的婴儿。
佛登发现,假设一名婴儿遭遇到具有致病性质的有害刺激:防御系统可能会开始持续不断地过度反应;(对非我客体的攻击)可能会藉由投射性认同而与部分的自体相混合,因此某种自体免疫反应开始运作,这尤其可以解释何以当有害刺激已远去,防御动作仍持续进行。〔当这个状况发生时〕……内在世界仅能有些微发展,或完全无法发展,自我整合变得僵化死板且持续不停……以成熟压力为基础的所有后来的发展导致的都不是分化,而是瓦解,而防御系统主导一切则造成暴力与敌意的累积,这些暴力与敌意的累积,则从与客体间可能发生的任何原欲驱动且充满关爱的沟通中分裂出去。
史坦与佛登二者综合起来的观点,常让我觉得非常能够应用在我们的邪魔人物,以及这类人物在创伤中可能具有的保卫人格精神的原型防御功能。例如,若我们想象自性的防御作用极早便建构起来,其功能便可能在于攻击所有特定的经验与知觉元素。这些经验与知觉是与儿童“向外接触”曾对他造成创伤的客体世界相关的经验与知觉,这样的攻击则导致儿童对客体的需求遭到迫害,以及自体与他者间的阈限遭到攻击,同时也意谓心灵内部发生对经验各成分间整合联系的攻击,以粉碎儿童的欲望。这会形成比昂所谓“对连结的攻击”(1959)——他认为这个攻击与死亡本能相关。这样的说明能够解释创伤个案的内在世界何以始终不懈地保持负面,以及这类个案何以不断重复自虐行为,到了不断重复造成创伤的程度(强迫性重复)。若我们再加上自性的古老防御机能无法被教育的可能性,亦即如荣格所主张,所有情结都不会自经验学得教训,得到的结论便十分近似于史坦所提之心理自体免疫疾病的概念。换句话说,自性将后来所有有希望增进自体与世界关系的发展都“误认为”是当年儿童“向外接触”而造成创伤的经验的翻版,因而加以攻击。此处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严重抗拒改变、抗拒个体化、抗拒心理治疗的防御。
伦敦学派的其他人士进一步探讨自性的防御,以及伴随而来的负向治疗反应,例如普洛纳(Proner,1986)。如同克莱恩,强调这类个案的内在发生了对内在好客体的破坏性嫉羡攻击,赫贝克(Hubback,1991)研究强迫性重复的原型基础。沙缪斯(Samuels,1989)大量撰写文章,批评自性的一元且完美主义的形象。邦斯特(Jane Bunster,1993)推测,受了创伤因而难以触及的个案在自闭的核心之中始终保持着去人格化的状态。戈登(Rosemary Gordon,1987)探讨精神受虐癖,认为普世皆有崇拜或敬仰超越性事物,并臣服于它的需求,精神受虐癖即为该需求的阴影面。最后,瑞德芬(Joseph Redfearn,1992)描述某种源自于创伤的特定原始防御“情结”,这种情结在两个内在次人格间运作,其中一个是脆弱的孩子,另一个是“全能的、预示世界末日的上帝次人格”,后者威要用“炸弹”歼灭一切。
美国的荣格学派圈子里,有好几个分析师讨论过我们的内在原魔二元体。一些美国畅销书中可以看见这类防御的通俗版本,在谈完荣格理论家的贡献之后,以下是我对这些通俗版本简短的摘要。
“原型心理学”(archetypal psychology)及其极富创意的创始人希尔曼,之所以格外令人感兴趣,在于他提出早期创伤所具有的“治疗意义”(虽然这个意义需要从他的神话表现手法中辛苦地汲取出来)。希尔曼指出,来自潜意识心灵最古老的意象大多不是如大母神那样的单独意象,而是成双成对,或一前一后,或两极对立,或相对相望,如母亲/孩子、受害者/迫害者、少年/老人。这点对我们大有帮助。他指出,荣格学者往往忽略这个事实,仅仅研究诸如大母神、永恒少年等原型人物静止不变的形象。他认为这样的取向忽略了成对搭档间的感伤、情节及动态关系,而成对的搭档对于神话与想象力而言是必不可少的。
希尔曼还对荣格学者的另一个倾向不以为然。他表示,两极性自然而然会倾向于两极对立,例如“好”孩子、“坏”母亲。“原型进入自我意识后,其中固有的对立分裂成两极。”因此爱与恨的二元对立始终存在,导致刻板印象、争辩、选边站,以及片面性。
在希尔曼探讨的所有搭档之中,他对老人/少年双人组的分析与我们的原魔内在人物格外接近。与我们内在二元中暴虐的一面相近的,是老人。老人若是单独分析(而非与少年搭档一同分析),代表的是老国王及他专横的命令、父权结构等所有冰冷、疏远、抽象、僵硬、无感情的事物。他是诡计与骗术及保密与独处的高手,而且保守、褊狭、悲观。希尔曼指出,这种负面性反映出老人与少年基本原型的分裂。“负面的老人是从他自己的少年面向分裂出来的老人。他失去了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则是“自性精神面向的化身”——“我们最初本质的幻象……我们与美的亲近关系,我们作为神的信使、神的信息的天使本质。”
由于少年给了我们与灵性的联系,因此他总是关切着我们自己及世界的永恒面向。当这个关切排他且负向地为少年所独有时,世界就有溶解成非现实世界的危险。这个危险格外存在于心灵及这个时代的这一段历史中,因此辨认出少年并加以珍视,是极其重要的,因为少年背负着我们的未来——无论是正向或是负向的未来。
尽管希尔曼不曾探讨创伤或防御的议题,并且认为此原型的分裂十分“正常”,我们却视之为精神病理学的一项功能,但老人与少年的原型无疑是我们探讨的原型防御背后的塑型结构之一,例如他指出:“原型进入自我意识后,其中固有的对立分裂成两极。”根据我们的分析,心灵在父母“够好的”照顾下发育成熟的人并不会发生这种分裂。这些人内在的原型运作正常,串连起情感与意象。无可非议地,希尔曼不喜欢的分裂是创伤性境的一种功能,在这种环境中,激烈的分裂居于主导地位,并带来了我们所描述的防御。
------分隔线----------------------------